鳳姐與平兒的關(guān)系,李紈是用這樣一句話概括的:“有個鳳丫頭,就有個你……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。”
竊以為,平兒幾乎是紅樓女兒中甄于完美的姑娘。她的忠誠、善良令人感動,她的聰明、能干令人佩服,她也憐惜弱者,善解人意。平兒的美好曾被李紈贊不絕口,也曾惋惜她“這么個好體面模樣,命卻平常”,甚至當(dāng)眾說過鳳姐不如平兒,兩個人很該“換個過子”的話。低調(diào)的李紈能夠在人前如此熱烈地盛贊平兒,可見平兒確實不俗。
那一次,李紈傷感不已,也是羨慕鳳姐身邊有平兒這么個人。鳳姐有平兒,確是人生一大幸事。平兒對鳳姐的忠誠,有目共睹,日月可鑒。鳳姐的“口風(fēng)”不好,平兒卻總是時時處處維護(hù)鳳姐,無論是尊嚴(yán)還是利益。
探春理家時,發(fā)現(xiàn)很多弊端,叫了平兒來商議。平兒謙和有禮,既肯定了探春的新舉措,又替鳳姐遮掩了過失,還不留痕跡,以至于探春也對平兒大加贊賞。
平兒的忠誠還體現(xiàn)在維護(hù)鳳姐的利益上,她替鳳姐在賈璉面前遮掩放債的事,怕的是賈璉惦記上鳳姐的私房錢。賈璉偷娶尤二姐,丫鬟小廝們私底下議論“新奶奶”,被平兒聽見,平兒第一時間告知了鳳姐。平兒雖名義上是賈璉的妾,可是二人卻很少在一處,平兒對此從來沒有過抱怨。
最難得的是,平兒對鳳姐,不僅僅是下人對主子的維護(hù),更難得是一種理解和懂得。在鳳姐兒生病之時,她見鳳姐仍然對家務(wù)事懸心,還要采用雷霆手段嚴(yán)審丫鬟,急得直道:“何苦來操這心?‘得放手時須放手’,什么大不了的事,樂得施恩呢……況且自己又是三災(zāi)八難的,好容易懷了個哥兒,到了六七個月還掉了,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,氣惱傷著的?”這一番勸誡,哪里像主仆間的對話?分明像個閨中密友勸好姊妹的私房話。
平兒對鳳姐不是一味的愚忠,她為人善良,心思縝密,連小廝都念著她的好,因為她時常背著鳳姐“施恩”,做些好事。她的底層身份決定了她對處于更底層的人,有著一份憐憫與慈悲。
對賈璉,她畢竟是他的屋里人,雖然兩個人平日里并不親近,但是她還是會在鳳姐面前替他遮掩多姑娘的頭發(fā),會在尤二姐死后偷出二百兩碎銀子悄悄給他去置辦喪事。尤二姐生前,她背著鳳姐照顧她,開解她,全然不顧尤二姐的身份可能會危及她自身的“地位”。
而平兒所做的這一切,不但無損平兒對鳳姐的忠誠,某種程度上說,甚至是為鳳姐積德的善舉。平兒身上最可貴的東西便是她能在“鳳姐之威,賈璉之俗”的夾縫中生存卻游刃有余,不但能夠自保,更能在自己能力范圍之內(nèi)去保護(hù)他人。
鳳姐短暫的一生能遇到平兒這么個人,實在是旁人羨慕不來的幸運(yùn)。很難想象,若不是平兒,還有誰能長長久久地站在她身旁,伴她走過這年年歲歲?
平兒是鳳姐從王家?guī)淼呐慵蓿彩亲杂追趟难诀摺=鹆晖跫沂呛蘸沼忻乃拇蠹易逯唬@赫的家世,成為鳳姐驕人的資本。按鳳姐每每以王家自夸自傲的作為來看,平兒這個從娘家?guī)淼难诀撸彩请y得的好。
乍看起來,鳳姐與平兒的關(guān)系很像夏金桂與寶蟾的關(guān)系,包括兩個主子都將自己的陪嫁丫鬟給了丈夫做屋里人,借以籠絡(luò)丈夫的心,都那樣地相似。可是細(xì)看起來,這兩對主仆卻又完全不相同,鳳姐與平兒之間有真情厚意,金桂與寶蟾之間卻只有積怨憎恨。
我承認(rèn),鳳姐的性格中有貪婪毒辣的一面,她也確實手染鮮血,身上背負(fù)著人命官司,但是我反對將這個人物妖魔化。鳳姐大概是曹公筆下最立體、最豐富、最復(fù)雜的一個人物形象,她對平兒與夏金桂是全然不同的:夏金桂對寶蟾只有利用,不帶絲毫溫情,而鳳姐對平兒是有感情的。
首先,隨鳳姐陪嫁來的,原本有四個丫鬟,后來,“死的死,去的去”,只剩了平兒一個“心愛的”。“心愛的”,出自興兒之口,雖然我們不知道鳳姐在出嫁之前與平兒的過往,但是這一句“心愛的”,卻是可信的。畢竟平兒確實是個“聰明清俊的上等女孩”,而鳳姐是愛才的主子奶奶。她偶然使喚了一次小紅,就看上了她口齒伶俐,辦事周全,從寶玉處要過來收為己用,可見對“人才”的愛惜。
平兒自幼陪伴自己左右,妥帖周到無人能及,鳳姐又怎么會不欣賞她?況且王家也是世族大家,恐怕也是如賈府那種“寬柔待下”,“恩多威少”的家風(fēng),平兒在王家時應(yīng)該也是被善待的。而夏金桂家中雖富貴,可是寡母溺愛,缺少家教,金桂在家時就跟丫鬟置氣,輕打重罵的,想象之中,寶蟾應(yīng)該在金桂出嫁前就沒過上好日子,內(nèi)心對主子積怨已久。
其次,平兒的為人,無人不愛,又極能干,鳳姐是將她視為左膀右臂來任用的。鳳姐是明白人,她早就將平兒納入“自己人”的行列,從管家的角度而言,賈府這么個復(fù)雜的大家族并不好管理,縱然鳳姐有“裙釵一二可齊家”的才干,可是她深知孤掌難鳴的道理,平兒這么個忠誠又能干的人,難道不是輔助自己的最佳人選嗎?不但對平兒,她后來也視探春為臂膀,鳳姐這一點(diǎn)是為脂硯齋所稱贊的:“阿鳳有才處,全在擇人,收納膀臂、羽翼,并非一味以才自恃者,可知這方是大才。”
鳳姐能發(fā)現(xiàn)平兒的才華,且信任她,重用她,給了她替自己行使權(quán)力的權(quán)利,使平兒真正成為自己的一把“總鑰匙”。她下放的權(quán)力,讓平兒成為了極有威信的“平姑娘”,家里的管家娘子、丫鬟仆婦,莫不對平兒尊重有加。如果說紅樓女子有幸能施展自己的才干,實現(xiàn)自己的價值的人少之又少,那么,幸運(yùn)的,平兒是其中的一員。
關(guān)于平兒雖給了賈璉,但是兩人很少在一處這個問題,許多讀者指出鳳姐的自私與刻毒。對此,不得不承認(rèn)的是,鳳姐的確善妒,在那個時代里,女子之“妒”是有損于其自身品德與名聲的。平兒是鳳姐為了籠絡(luò)賈璉、堵眾人的嘴才給賈璉做的屋里人,鳳姐內(nèi)心其實并不情愿與平兒“分享”丈夫。
這對于我們現(xiàn)代人來說,是容易理解的,但是在《紅樓夢》的時代里,卻是婦德的敗筆。平兒本不愿意做賈璉的屋里人,是鳳姐“強(qiáng)逼著”她的;成了屋里人之后,又不許兩個人經(jīng)常在一處,尤二姐被胡庸醫(yī)墮下胎兒之后,鳳姐還數(shù)落平兒無福受孕,這就極不厚道了。
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還有賈璉偷情一事。鳳姐生日,賈璉與鮑二家的在家中私會。被鳳姐撞破之后,鳳姐與鮑二家的廝打起來,后來竟遷怒于平兒,打了平兒兩下。平兒無辜受辱,自然是讓人不平。可是鳳姐事后的愧悔也不是假裝出來的。平兒自己也說,平日里鳳姐并不曾彈過自己一指頭,那一次是個意外。鳳姐酒后失德,平兒選擇了原諒。
私底下,鳳姐也跟平兒在一個桌子上吃飯。平兒也講究禮數(shù),不肯譖越。這對主仆之間雖然有不可逾越的階級鴻溝,可是也確實尚存溫情。反觀夏金桂與寶蟾,就只剩下不堪了:金桂視寶蟾為擺弄香菱的棋子,寶蟾視這為一個飛上枝頭的機(jī)會。兩個人各懷鬼胎,各自為了維護(hù)各自的私欲,不反目成仇才怪。
雖然在我們今天的讀者看來,鳳姐對平兒遠(yuǎn)不如平兒對鳳姐的深情厚誼,可是我們也要看到,曹公筆下的人物畢竟是活在他們的時代里,不可能跳脫出時代的局限性。